【哲學】 齊澤克對佔領華爾街抗爭者的演說

偶然看到這篇演講，簡單寫下了一些理解。
齊澤克在「佔領華爾街」運動中的演說 喬靖夫譯
(轉載自《香港雜評》)

（他們說）我們全是失敗者，其實真正的失敗者就在華爾街裡，他們要靠我們付出數以十億計的金錢救濟才能脫 困；有人說我們是社會主義者，但其實這裡早就存在社會主義——是專為富人而設的社會主義；他們又說我們不尊重私有產權，但在2008年的金融海嘯裡，許多人辛勤工作買來的私有產業都被摧毀了，數量之巨，就算我們這裡所有人日以繼夜去動手破壞，幾個星期也破壞不完。

反對者指責抗爭者是失敗者與不尊重私有產權，但真正的失敗者是要靠政府動用大量納稅人金錢才能脫身的華爾街人；而真正不尊重私有產權的，亦正是這些造成金融海嘯、令無數人辛勞賺得的財產人間蒸發的華爾街投機者。

他們又告訴大家，我們這群人正在作夢，其實真正在作夢的，是那些以為現有的一切將會永遠持續下去的人。我們不是在作夢，我們是在喚醒一個正在變成噩夢的夢想；我們沒有破壞任何東西，我們只是在目擊這個制度如何自我毀滅。大家都熟悉這段卡通片情節：那隻卡通貓走到懸崖邊上，還是繼續跑出去，沒理會下面已經空空如也，只有當牠向下看時，方才發現這個事實，然後就掉下去了。我們在這裡正是要做這樣的事情：我們要告訴華爾街那些傢伙：「喂！看看下面！」

反對者指責抗爭者要推翻資本主義是痴人說夢。實際上反而是認為資本主義就是永恆之道、世界會、並且只能以相同的方式永遠運作的當權者才是在發夢。抗爭者正是認清資本主義這個導致人類步向滅亡的惡夢之源，並且要把當權者從夢中喚醒、令他們正視現實。

2011年4月，中國政府禁止了電視、電影和小說裡一切含有「另類現實」或描寫時間旅行的故事情節，這對中國來說是個好的徵兆：人們仍然夢想另有出路，因此政府才要出手禁制。在這裡我們就連禁制都不必要，因為統治體制連我們夢想的能力也早就壓制下去了。看看我們常看的電影，我們很容易就想像出世界末日——比如一顆隕石掉下來殺死所有生命之類——可是我們卻很難想像資本主義的末日。那麼我們正在這裡幹甚麼？讓我告訴大家共產時代一個精采的老笑話：有個傢伙從東德給派到西伯利亞工作，他知道自己的郵件都會被人監看，因此他告訴朋友：「我們定一個暗號，假如我的信件用藍墨水寫，裡面說的都是真話；如果我用紅墨水，說的都是假話。」一個月後他的朋友收到他第一封信：「這兒一切都美好，商店裡塞滿了好吃的食品，戲院播放著來自西方的好電影，住宅又大又豪華。 唯一買不到的東西就是紅墨水。」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模式。我們擁有一切想要的自由，但卻缺少了紅墨水：能夠清楚表達我們「非自由」的語言。我們被教會的那種 談論自由的方式，例如「反恐戰爭」之類詞語，已經篡改了自由的意義。而你們正在給大家送上紅色的墨水。

語言概念影響我們對世界與自身狀況的感知與理解，而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運作正是通過專擅語言－把一些主要用來表達我們處境的概念「資本主義化」。我們之所以覺得自己在資本主義中都很「自由」，正是因為我們缺乏能夠清楚準確表達我們其實是不自由的語言。抗爭者下一步需要做的，正是要通過反省批判這些「資本主義化語言」，發展出能夠把真正的社會理想表達出來的理論語言，從而打破這種「世界只能是資本主義世界」的看法，揭示出資本主義之外的其他可能性。

這次運動有一個危機：請大家不要自我感覺良好。不錯，我們在這裡很開心，但請你們記著：搞一個嘉年華會很容易，真正重要的是在我們回到正常生活後 那天。到時候是否有任何事情改變了？我不希望大家回憶這段日子的方式，就是「噢，我們那時候多年輕，那次運動真美好……」之類。

抗爭者不應被眼前這個戲劇性的個別事件（佔領華爾街）所產生的滿足感－能夠渲泄自己對資本主義的不滿－衝昏頭腦，以為自己已經在反資本主義的戰爭中取得了最後勝利，而是應該把這個事件作為長期抗爭的起點，並矢志以平實、耐心與努力不懈的態度去改變我們日常生活的方式、心態、環境與制度。

要牢記著我們最基本的信息：「我們可以思考其他的生活方式。」 一個禁忌被打破了。我們並不是活在可能裡最好的世界。但在我們面前還有一條漫長的道路，要面對一些真正困難的問題。我們知道自己不想要甚麼，可是我們想要 甚麼？怎麼樣的社會組織能夠取代資本主義？我們希望擁有甚麼類型的新領袖？

資本主義並非唯一可行、兼且肯定不是最好的經濟制度，因此我們可以並且有責任去構想一些更好的制度。表達出資本主義的問題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構想出一個更理想的制度。

記著：問題不在於腐敗和貪婪；問題在於一個把人推向腐敗的制度。不只要提防你的 敵人，也要防範那些虛假的盟友，他們已經開始把這個運動淡化，就像製造沒有咖啡因的咖啡、沒有酒精的啤酒、沒有脂肪的冰淇淋一樣。他們試圖把這次運動變成 一次無害的道德抗議，一次「脫咖啡因」的抗議。然而我們來到這裡的原因，正正就是受夠了這個偽善的世界：循環再造一堆可樂罐以捐兩塊錢做善事，又或者去星巴克買杯卡布奇諾咖啡，把一個巴仙捐贈給第三世界的飢餓兒童，就足以感覺良好。當我們把工作和酷刑都外判了，甚至連愛情生活都外判給婚姻介紹所之後……我 們可以看見，在一段很長的日子裡，我們容許自己的政治參與也「外判」了，假別人之手進行。現在我們要把這個權力取回來。

最基本的問題不在於個人差劣的品格或行為、而是在於制度的層面－一個鼓勵、逼使人腐敗貪婪的資本主義制度。要攻克改變的亦不單是華爾街本身，而是令得華爾街變成對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整個資本主義制度。對於眼前短暫表面的成功－個別具體訴求的滿足，抗爭者反而更應加以警覺。相對於被動地享用來自制度所給予、起著麻醉人民和鞏固制度本身作用的小恩小惠，抗爭者應積極、自主自覺的從事政治参予，徹底動搖改變資本主義制度。

我們不是共產主義者——假如所指的是在1990年已經崩潰的那個共產主義的話。別忘記今天的那些所謂共產主義者，只是一群最有效率、最不擇手段的資本主義者。今日存在於中國的是一個比美國的資本主義動力更強，卻又不需要民主的資本主義制度。因此當你批評資本主義時，不要讓別人扣上「反民主」的帽 子。民主與資本主義之間的聯姻已經終結了。

反對者指責抗爭者是共產主義者，企圖把他們抹黑為反民主。但反資本主義跟支持共產黨完全是兩回事－事實上，由中共所領導的資本主義明確顯示出民主與資本主義兩者本身並無必然關係，而它們之間的連繫亦日漸瓦解：資本主義完全可以與獨裁政治完美結合。

改變是可能的事情。今天的人們相信有甚麼是可能做到的？看看媒體的報導。這邊廂，由科技到性慾，好像甚麼都有可能。你能夠去月球旅行，用生物基因科技達到長春不老，可以跟動物做愛，諸如此類。但另一邊廂，一碰上社會經濟的範疇，幾乎一切都被視為不可能。你想加一點富裕階層的賦稅嗎？他們會告訴你不可能，我們將因此失去競爭力；要把多些錢投入公共醫療保障嗎？他們會說：「不可能！這做法等於極權國家。」當人們得到允諾將要長春不老的同時，卻不允許花多一點錢在醫療保障上——這樣的世界不是很有問題嗎？也許我們應該把事情的優先次序搞明白：我們不是要求「更高」的生活水準；我們要的是「更好」的生活水準！

[按： 原文是"We don't want higher [standards of living], we want better [standards] of living.”這句的意思是：「我們不要更高的(以物質條件計算的)生活水準，我們要的是(比物質條件的數量)更好的評價生活的標準」]

改變究竟是否可能？在現今世界，一般人都相信在個人自由與科技發展的領域中，沒有事情是不可能的，但在社會經濟關係方面，我們卻不可能有別於資本主義的其他選擇。意識形態對生活在西方的人已經影響到一個地步，令得他們雖然可以想像任何荒誕希奇的事態，卻無法想像資本主義的終結。實情是，現在可能正是時候去扭轉一般人關於可能性與不可能性的理解，去認清：原來科技對人所帶來的可能性畢竟有限，而通過取締資本主義來消除社會上的不公義與苦難卻並非絕不可能。重要的是優先性的問題：我們不應要求在生活中單純追求擁有更多物質，而是要求以物質水平以外的一些更好的標準來衡量生活的質素。

要說我們跟共產主義者有甚麼唯一的相似之處，那就是我們關心普羅群眾：大自然裡的群眾；活在知識產權私有化底下的群眾；在生物基因科技下生活的群眾。我們應該為此而戰鬥，也只為此而戰鬥。共產主義徹底失敗了，可是群眾面對的問題仍在。

[按： 原文是"We care for the commons - the commons of nature, the commons of what is privatized by intellectual property, the commons of biogenetics…… Communism failed absolutely, but the problems of the commons are here.]

除了關注人類共同事務－原本屬於所有人的大自然、被知識產權私有化的屬於所有人的知識及其成果、對所有人的生活均有重大影響的生物基因科技－這個意義下可勉強算是「共產主義者」外，抗爭者其實並非任何過去甚至現在當權的共產主義者的支持者。共產主義失敗不等於人類共同面對的問題不再存在。

那些人告訴你，我們聚集在這兒的都不是真正的美國人。但我們要提醒那些自稱「真正」美國人的保守原教旨主義人士：甚麼是基督精神？是聖靈。甚麼是聖靈？是一群信仰者組成的一個平均主義團體，他們以 互愛的精神彼此連繫，並且只憑自由意志與義務責任心去實踐這個理想。這麼看，聖靈現在其實就在這裡，而在華爾街那頭的銀行家，都是一群褻瀆偶像的崇拜者。 因此我們需要的只是耐心。

反對者指責抗爭者違反美國精神。對這些保守的原教旨主義反對者而言，真正的美國精神在於基督教精神。然而齊澤克指出所謂「基督教」，其實應該是一個由自由平等的信徒通過愛連繫在一起所組成的社群。在這個意義下，抗爭者而非資本家才真正體現出「美國精神」。當然，齊澤克在這裡並非提倡以基督教作為取代資本主義的制度；重點只是指出資本主義實際上跟作為某些保守份子心目中美國精神價值基礎的基督教並不協調，而抗爭者反而沒有這個問題。

我唯一害怕的，是我們有一天就此回家，然後每年在這兒聚聚頭，喝喝啤酒，懷緬我們在這裡曾經擁有過的美好時光。我們要向自己承諾不要變成那樣。大家都知道，人們總是渴望一些東西，卻又不是真的想爭取它。不要害怕爭取你渴望的東西。多謝各位！

[原文是："You know that people often desire something but do not really want it. Don’t be afraid to really want what you desire."]

單單想要改變遠遠不夠，更重要的是勇於渴求得到所想要的改變，而致力爭取其實現。